插播一下。没有女朋友的年数等于年龄的我，从来不曾和女孩子创造酸酸甜甜的草莓般回忆，这全是因为迄今我忙于打工补贴家计，所以完全没经历过正常的青春岁月。因此，如今忽然叫我跟女生约会，根本是为难我。



『喂？情况怎么样？军曹。』



「烦死了，谁是军曹啊，梨央姐。」



时间是下午两点整。



现在，我站在音原市站前广场的大钟下，用手机和陷我于不义的幕后黑手通话。



『讨厌，冬夜很扫兴耶。难得和女孩子约会，你有干劲一点嘛。』



「闭嘴，约会又不是战争。」



『这你就错啰，军曹。对女孩子来说，约会即是战争。你看看眼前那两人不就知道吗？』



「真要说的话，那比较接近冷战吧。」



小青和真由香伫立在我面前，她们背对着彼此，根本不肯交谈。此外，小青的一身洋装还引来路人的注视。



「说到底，为什么要我们三个出来约会？」



『这还用问？如果让她们两个独处，铁定会全面开战，所以必须让你充当那两人的缓冲剂。』



「……收到。反正我是过峰家的帮佣，雇主大人说什么我都得照做。」



『抱歉。可是，我觉得逛街是不错的点子呀。你应该有很多地方想逛，我也希望让小青感受一下这座城市的气氛。』



「毕竟她睡了五十年嘛。」



虽然我已和小青缔结那个鬼契约，但从她的言行举止看来，她所获取的知识实在靠不住。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才是了解这时代最好的方法。



『况且，我希望你们能借此和小青稍微拉近距离信。』



「……嗯，也是。」



看样子，梨央姐很在意我们跟小青的关系。



吃完早餐，小青还是没给我们好脸色看，似乎一直对我们怀有戒心，也可以说根本没对我们敞开心房。这样的她，真的好像一只不亲人的野猫。



『我想，小青一定很想跟你们好好相处，毕竟……小青在这里没有半个熟人。我猜，她只是没有勇气对我们敞开心房，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个嘛……假如她压根儿不想跟我们好好相处，应该不会和我们约会吧。」



『嗯。我觉得小青其实很寂寞，只是拉不下脸。还有……真由香平常只顾着锻炼自己，我认为她偶尔也应该出去和朋友玩。』



「……梨央姐。」



她的声音，在在显示出姐姐关怀妹妹的真情。的确，真由香似乎不太想来约会，还说：「只是约会而已，我非得放弃竹刀练习吗……」



锻炼——这想必是为了搜集魔女遗产而锻炼体魄。继承家业的重担，将真由香塑造成一个超级禁欲主义者，她连早上都在院子里挥竹刀。



『附带一提，真由香对男生完全没有免疫力，所以，今天一定要让她对你产生干劲。』



「干劲？」



『你们两个的小孩就取名为「冬香」吧。』



「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要说出这种话！」



再怎么说，这样未免太有「干劲」。这种年纪就奉子成婚，实在太糟糕啦。



『啊哈哈，那我祝你旗开得胜啰。对了，其实我正偷偷观察你们，所以遇到困难尽管向我求救。』



梨央姐撂下这句话后，电话就切断了。



可恶……梨央姐也应该一起来才对。还是说，她这么做自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她可能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跟踪我们约会。



「哥哥，姐姐刚才说什么？」



「呃，她说祝我旗开得胜。」



「这样啊……」



「别管她了。真由香，你为什么穿制服？」



小青只有那一套洋装，没有别的衣服可穿，所以我能理解她为什么穿洋装，但是，真由香连在春假期间都穿着高中制服。



至于我，则是身穿连帽外套跟牛仔裤。原本放在前一个租屋处的行李在今天早上送来了，这是我从里头挑出来的。老爸好像没有把儿子的个人物品卖掉——但是卖了儿子本人。



「……呃，因为我没有什么可爱的衣服可穿……」



「你是不是不常逛街？」



「是呀。如果有空游玩，我宁可将时间拿来锻炼自己。」



「这、这样啊……」



这句话似乎不只是说给我听，也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闻言不禁语塞……难怪梨央姐会担心。



真由香的禁欲主义有点不寻常。为什么她如此执着于锻炼……不，如此执着于魔女遗产？



「呃，呜喔！」



突然，我的小腿肚侧边冷不防被踢一下。我吓得转过头，只见小青没好气地鼓起腮帮子注视着我。



「你们还想聊多久？该出发了吧。」



「呃，话是没错……我说你啊，脸色不能再好看一点吗？」



「呜……你管人家，我又没义务对你陪笑脸。」



「可是，和蔼可亲只有好处没坏处。比如说，聊天时的……」



「硬打？」



「是应答！」



「哎唷，你不用大声嚷嚷，我听得懂啦。」



「真的假的？」



「真的！对了，我可以对你拷问吗？」



「……啥？」



「啊，说错了，我可以对你发问吗？」



「你当我是白痴啊！你是不是当我是白痴，你说啊！」



到底要怎样才会把拷问跟发问搞错？这样岂不真的变成我被她「硬打」。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白痴呢？」



「啊～是喔。好啦，你要问什么？」



「你明明是狗，为什么可以用两只脚站立？」



「你果然是把我当成白痴！」



「哼！正确说来，我是把你当成小弟。」



「可是你的个子比较小耶。」



「少、少啰唆！你想想，狗不是会帮群体中的伙伴划分阶级吗？既然如此，你应该把我当成你的上级。」



「呃，你怎么真的把我当成狗……」



「再说，如果我的阶级在你之下，岂不变成过峰家的最底层……」



「换句话说，你就是把我当成最低阶的那一个嘛！」



不过她也没说错，谁教我欠本家五千万呢？被当成狗已经算是幸运的。



「总之，以后不准像刚才那样踢我。」



「哼，我可是有手下留情。」



「喔，也对啦，如果你用力踢下去，痛的会是你的脚。」



「你、你少胡说八道！说到底，约会不是应该由男生主导吗？你还不快点当护花使者！」



「护花使者……你这么想约会？」



「啥～～～～」我本来只是想稍稍整她一下，不料小青却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满面通红。「你、你想得美！我只是想赶快逛街而已！」



「那么，不需要我当护花使者啰？」



「你、你你你给我闭嘴！我是莉莉的最高杰作，你则是我的看门狗！所以，你只要乖乖跟我一起在街上走路就好！」



「这样不叫约会，而是散步……」



老样子，小青还是只把我当成一条狗。



不过，这也没办法。「魔女的最高杰作」这个头衔，似乎养成她自尊心极高的性格。



「啊，可是在出发之前，还得先做一件事。」



才一回神，我就看见小青扭扭捏捏地对我伸出手。



呃……她该不会是想跟我牵手吧？



「唔，你为什么一脸为难？梨央说『约会时一定要手牵手』喔。还是说……你不想跟我牵手？」



小青抬起眼，不安地凝视我。哇……这眼神犯规啊，被女孩子用这种眼神一瞧，我虽然不至于完全无法招架，但很难开口说「不」。



「……好啦，牵就牵吧。」



「啊……不、不要突然牵我的手！」



「明明是你自己说要牵的耶。」



「呜……可是，你的手比我想像中大，我有一点吓到……」



或许这是她头一次和男生牵手，只见小青紧张地用力握紧我的手。天啊……拜托不要这样。你露出这种清纯羞涩的样子，会害我心跳加快。



「嗯、嗯，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从小练武练到大喔。」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如此答道。



以前，我曾和真由香她们一起在附近的道场学剑术。另外，国中时规定人人都得参加社团，所以我待了三年剑道社，因此对剑术还算有自信。



话说回来，既然非牵手不可……



「啊……呃，那真由香要不要也跟我牵手？」



「咦……可是，我……」



「好怀念喔，小时候好像常常跟你和梨央姐三个人手牵手散步。」



「话、话是没错……」



真由香紧咬下唇片刻，接着伸出手说：「……我明白了。」



「！」



一瞧见她的手，我不禁微微屏息。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她的手掌遍布令人心疼的竹刀茧，以及为了遮住水泡而贴上的好几片OK绷。



真令人不敢相信，就连我待在剑道社时，也不曾练得这么惨。到底要练到什么地步，才会变成这样……



「还、还是算了吧，我的手一点都不可爱，哥哥还是别摸……」



真由香似乎看出我的脸色有异，想把难得伸出的手抽回去。



……我这个人真蠢。



真由香是真的把我当成哥哥一样崇拜，我却让她露出这种落寞的神情。



「——抱歉，都是我不好。」



「啊……哥哥。」



我轻触真由香差点缩回去的手。



我小心翼翼地放轻力道，深怕弄痛她受伤的手掌和指尖。



「会不会痛？」



「那、那倒是还好，只是……还是放开我吧，我的手——」



「绝对不会不可爱，这是真由香努力的证明。我不讨厌热血的运动少女——不，我最喜欢热血的运动少女。所以，和我牵手吧。」



「咦……」



只见真由香瞬间双颊飞红，然后悄声回答「好……」，轻轻颔首。



我想起七年前的回忆。



无论真由香的手上增加多少伤痕，她小小的手掌仍然跟当时一样温暖。



「好，走吧。」



我牵着小青与真由香，迈步前进。



就这样，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堂堂揭幕。



×××



现在的街道，和我熟知的七年前那座城市大相迳庭。



餐厅、茶店和游乐场所比以前增加许多。大型购物中心的成立，或许将使音原市逐渐成为年轻人喜爱的城市。



现在我们脚下的这条街道，零星散布着几家开车贩卖可丽饼和冰淇淋的铺子。我买一块可丽饼请真由香，于是也想请小青吃点什么……



「噗哈！这口感真是赞。」



「哎，你真的喝这个就好？」



「当然，我很喜欢喝这个耶。」



语毕，小青将手上的饮料咕噜咕噜地灌入口中。



那是一种号称能「带给身体和平（注7）」的清凉饮料，也就是自动贩卖机贩售的可○必思。



「时代已经不一样啦，想不到能在自动贩卖机买到可○必思。」



「既然你那么喜欢，干脆我把刚买的可○必思苏打汽水也给你吧，反正盖子还没打开。」



「可○必思苏打汽水！」



小青仿佛头一次看到逗猫棒的猫科动物般雀跃不已，兴致勃勃。没想到她对可○必思苏打汽水这么有兴趣。



「请、请问那是什么味道呢？」



「你兴奋到讲话加上敬语啰。」



「烦、烦死了！我在问你它是什么味道啦，笨狗！」



「简单说来，就是很『唰～』。」



「啥？你少唬我！怎么可能有那种可○必思……呃，这是什么！明明喝起来是可○必思的味道，却超级『唰～』！」



注7「体にピス」音近于可尔必思（カルピス）。



小青一喝，顿时感动得双眼发亮。



看来，她很喜欢这个味道。毕竟可○必思从五十年前就存在，所以对她来说应该很有亲切感。



「唔……想不到居然把可○必思和碳酸结合在一起……这点子太妙了，而且味道很浓呢。」



「你以前喝的可○必思很淡吗？」



「对呀！莉莉老是把『节俭』两字挂嘴上，只肯给我那种掺水后味道淡到极点的可○必思！」



「拜托你不要告诉我这种小插曲……」



魔女的形象顿时被破坏殆尽，我家的老祖宗居然是走平民风格。话说回来，小青喜欢的饮料是可○必思，听起来好像双关语冷笑话（注8）。



「哎……」



此时，小青忽然压低音量。



「嗯？怎么？」



「唔……」



我回问之后，她先是沉吟半晌，然后说「没、没事啦」并把头撇开。



注8青金石的英文为Lapis Lazuli，可尔必思的英文为Calpis，结尾都是pis。



……该不会她想对我道谢，谢谢我请她喝可○必思苏打汽水吧？



梨央姐说的果然没错，说不定小青其实想跟我们打成一片，无奈没有勇气敞开心房，因此拉不下脸，看起来总是气呼呼的。



「…………」



但是，这也不能怪她。换成是我，突然在陌生的环境跟一群陌生人同住，也得花一段时间适应。



况且，小青可是能封印魔女遗产的魔女遗产——苍柩。



我当然是头一次跟这种特别的家伙同住，梨央姐跟真由香大概也不例外，因此，有所隔阂是在所难免的事。



我想，我们几个一定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彼此。



所以，每个人之间才会维持一段安全距离。



「哥哥，照这地图看来，下个转角要往右转。」



「喔，谢啦，真由香。」



身旁的真由香一开口，我才猛然回神。她手上拿的是梨央姐亲手绘制的地图，上头好像标有小青想去的场所。



「小青，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咦？我没说吗？那张地图上标示的目的地，就是莉莉的宅邸呀。」



「也就是说，是你之前居住的家？可是，那不是五十年前的事吗？」



这座城市已经改变许多，车站周边尤其明显。



五十年前的建筑物，实在不太可能残存到现在……



「……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以前我跟莉莉住过的地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小青的嗓音变得消沉，看起来似乎无精打采。



嗯……



我本来希望透过逛街改善彼此间的关系，但事情好像没有那么容易。



「对了，你现在不是寄住在过峰本家吗？你父母呢？」



「呃，我老爸是个废渣，现在下落不明，我妈妈则在我小时候就去世。」



「啊……抱、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



「别放在心上，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况且，我妈妈直到最后一刻都很开朗，临终前居然还笑着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那个废渣。』



不过，最后妈妈也告诉我：「冬夜，今后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家人喔。」



妈，你别担心，倒是假如你想念老爸，直接跟我说一声，我马上打得他灵魂出窍，让他去三途川畔（注9）见你。



「……哥哥，目的地到了。」



注9日本传说中的河川，是此岸（今世）和彼岸（来世）的分界线。



「咦？真的吗？」



「……是、是的。这里……应该是……魔女宅邸原先的位置……」



真由香说得支支吾吾的，真奇怪。



嗯？她到底在害羞什么？



我狐疑地望向魔女宅邸原先的位置——



眼前有一栋充满梦幻童话气息的城堡型建筑物。



怎么看都是一家宾馆！



「…………」



……时代的演变真是残酷。



想不到我们老祖宗的宅邸，如今竟然变成这种玩意儿。



啊，糟糕，看样子我们不小心踏入开满宾馆的宾馆街。在这种地方跟穿着制服的真由香和看起来活像小学生的小青走在一起，就各方面来说都太危险啦！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被警察逮捕——被逮捕的人当然是我。



「喔？这栋房子看起来挺豪华的嘛。哎，要不要进去瞧瞧？这里是旅馆吧？」



「「！」」



我和真由香闻言差点昏倒。完蛋啦，这家伙该不会完全不知道这座城堡是什么样的旅馆吧？



（哥哥！该怎么办呀！）



（你问我我问谁！说到底，为什么小青不知道这是宾馆？就算它不包含在缔结契约所得到的知识范围内，但五十年前难道没有这种建筑物吗？）



（我我我我我怎么知道！）



我们两个高中生面颊发烫地交头接耳，心境跟被小朋友问「小宝宝是怎么生出来」的幼稚园老师没两样。



「唔，你们两个在讲什么悄悄话？」



「「！」」



……紧急状况发生。



天真无邪的迷你猫发问时间，现在开始啰！



「小、小青，其实……小朋友不能进这座城堡。」



「你是说有年龄限制？可是，我已经十六岁……」



「你个子太小，所以不行！万一被警察抓走怎么办！」



「会被警察抓走？我的身高是有点矮啦……啊，不然你们两个进去看看。」



「咦咦咦咦咦咦咦！为、为什么是我跟哥哥……」



「因为我不能进去呀。拜托嘛，我想知道这座城堡里面变成什么样子。」



「你、你不要『娘』人所难啦……」



真由香的口条即将崩坏。我的堂妹正泫然欲泣地凝视着我，脸上仿佛写着：「怎、怎么办啊，哥哥……」



……惨了，情况糟到谷底。仔细一看，来往的行人无不将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我还听得到窃窃私语。



「哇，大白天就带女高中生来这种地方喔？」



「而且旁边有一个cosplay的小学生……」



「要不要干脆报警？」



——没办法。



既然如此，我只好使出非常手段。



「小青，耳朵过来一下。」



「咦？你也要跟我讲悄悄话……呀！不、不要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啦，很痒耶！」



「啊，抱歉，我太紧张了。」



「嗯？你干么紧张？」



我在一头雾水的小青耳旁小声解释。



关于这座城堡每天晚上都举行什么样的仪式，我一概和盘托出、毫不保留，从幼稚园老师转职成健康教育老师。



「啥——」



过峰冬夜的蓝天下校外教学时间结束后，小青顿时脸红得像一颗苹果，一双小手紧紧地捏住裙摆喊道：



「不、不要闹了好不好！你不会早点说呀！笨蛋！笨狗笨狗大笨狗！」



「不要刁难我！还有，不要在这里叫我笨狗！」



我一边大喊，一边牵着小青和真由香的手拔腿狂奔。



背后的炮火猛烈地朝我集中攻来：



「狗……该不会他们在进宾馆前就开始那种玩法……」



「死萝莉控……不过，这家伙是真正的勇者……」



「我报警了。」



好，全速逃离这里！



「哎、哎，应该安全了吧？」



听到小青气喘吁吁的声音，我才终于停下脚步。跑着跑着，原来我们已经脱离危险区域，来到人潮拥挤的大马路。



「呜呜……好丢脸喔……我嫁不出去了……」



「你还敢说。你不是很想进去吗？」



「啰、啰唆！反正我看你一定也想进去得不得了，因为你没有经验！呃，这在这个时代要怎么称呼？处男？」



「要你鸡婆！」



为什么这丫头不知道宾馆是什么，却知道那种词汇？



真想直接问问那个魔女，这到底是什么鬼契约。应该马上把恐山的潮来（注10）叫来举行降灵仪式才对。



「咦……哥哥，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吗？」



「算、算是吧。毕竟我老爸是米虫，我成天忙着打工，无缘交女友。」



「原来是这样……」



「嗯？为什么你松一口气？」



「唔！没、没有，没什么！好，我们赶快去下一个地方！」



真由香急忙再次将手绘地图拿出来。呃，饶了我吧，还有第二个地方得去喔？



「真由香，这次要去哪里？」



「从这份地图看来，接下来要搭公车前往市外的某一座山。」



「山？」



注10恐山位于下北半岛，与比睿山、高野山并称为日本三大灵场。潮来是日本北部一种神道中的巫女，据说能与死者沟通，也可驱魔。



「地图上是这么画的，可是，只有姐姐跟小青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嗯，我想也是。」



话说回来，梨央姐应该早就知道魔女宅邸变成那样子。那个小恶魔！她现在一定正偷偷看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模样，笑得乐不可支。



「哎，小青，接下来要去哪里？」



「……别担心，到时你们就知道。」



她悄声回答，摇曳着蓝色洋装的裙摆，在大马路上迈开步伐。



不知怎的，她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比平常更加娇小。



×××



时间是下午四点多。



公车在山路上行驶着，从车窗向外望去，天空已逐渐染上鲜艳的暮色。



「不好意思，哥哥，还麻烦你为我拨出宝贵的时间。」



「别在意。你的生日不是在这个月吗？这是我迟来的生日礼物。」



「可是，它那么贵……」



「没关系，你就当作是七年份的生日礼物，安心收下吧。」



坐在我左侧的真由香手上，有一个大大的纸袋。



在前往车站前的公车站途中，我们顺便去一趟那间大型购物中心，里头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或许是放春假的关系，当中挤满年轻人跟阖家出门逛街的顾客。



我在其中一家店里帮真由香买了新衣服。



虽然当事人真由香万般推辞，但最后终于在我跟店员所挑的衣服中选出一件洋装。那件洋装的设计俐落大方，十分适合真由香。



「……谢谢哥哥，我会好好爱惜。」



真由香脸上洋溢着幸福，紧紧抱住纸袋。



嗯，瞧她这么开心，我这礼物也算送得有价值（虽然我的钱包生命值因此跌入红色区域）。



话说回来……



「真由香。」



「什么事？哥哥。」



「……抱歉，没什么。」



越想越觉得害羞，我到头来还是难以启齿。



哎，我本来想说「真由香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但实在说不出口。明明在七年前就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



没错，这七年来，真由香应该也经历不少事情。



我最在意的，是三年前那件事。



尽管我还不知道真相为何，但总觉得，真由香之所以对魔女遗产如此执着，恐怕与那件事有关。



「……呃，哥哥，你这么盯着我……我、我会害羞……」



听到真由香娇羞的嗓音，我才猛然回神。我怎么直盯着真由香的脸？不行不行，我想得太投入啦。



「呼……」



此时，某物伴随着轻微的酣睡声轻触我的肩膀。



转头一看，原来是坐在我右侧的小青睡着了。这丫头只要闭上嘴巴，其实挺可爱的。不过，真想不到这个小屁孩，居然会毫无防备地睡着……



「……莉莉。」



无意中，小青唤了魔女的名字。



紧接着，她又以泫然欲泣的沙哑嗓音呢喃：「莉莉……莉莉……你在哪里……」看来她在说梦话。



「小青……魔女死后，她想必很伤心吧？我了解小青的心情，毕竟亲人过世……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



真由香望着喃喃低语的小青，语气十分惆怅。



她一定是想起病逝的母亲，悲伤地垂下头来。



「小青，你没事吧？」



经我一唤，小青顿时睁开双眼，猛然倒抽一口气。



「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



「是啊。你昨晚没睡好？」



「咦……嗯、嗯，老实说，我昨天一直睡不太着……」



「奇怪。可是，你昨天不是还睡了回笼觉吗？」



「呜……我很想睡呀，可是一直睡不好。刚才也是，我又梦见那个梦。」



「那个梦？」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这丫头好像说过她还是一具灵柩时，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什么样的梦？」



「呃……我梦到我在莉莉的宅邸里。我在梦中拼命寻找莉莉，可是宅邸里一个人都没有；即使如此，我还是拼命在空无一人的宅邸中继续寻找，却永远都找不到她。这个梦好可怕……又好令人难过。」



「…………」



「这样的梦境，我总觉得自己已经看过很多次……似乎这五十年来一直做着同样的梦。因此，我才会想在梦中早点醒来。说不定我只要一睁开双眼……」



说到这里时，小青悄然闭口，脸上笼罩着哀伤。



——在空无一人的宅邸中，不断寻找魔女的梦。



唉，难怪小青会在睡眠中呼唤魔女的名字。



她之所以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或许是起因于魔女在她沉睡前，忽然告诉她自己的死期已近。



「……」



光是想像，就令我毛骨悚然。



假如她真的五十年来一直做着这种梦，那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恶梦」。这样不就等于小青一直独自被关在名为梦境的监牢中吗？



——孤独。



因为从来没有人唤醒她，她才会一直被囚禁在恶梦中。



「嗯？」



此时公车停下来，看来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那一站。



「走、走！我们快点去目的地吧！你不是我的狗吗？」



「呜喔！不要这样拉我啦！」



「就是嘛！哥哥也是我们家的帮佣呀！」



「呃，真由香，你这个理由好像有点……」



虽然我出声抗议，但小青跟真由香仍争相拉着我的手，把我拽下车。请问二位，你们这么想把我当成狗吗？



「小青，我问你，我们大概会在那个地方待多久？」



真由香走在人工铺设的山路上问道。



「我想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吧。你待会儿有事吗？」



「是的。晚上我要去找重装骑士，因为我想早一点封印它。对了，你认识那名重装骑士吗？」



「不认识。那家伙是莉莉的宅邸警卫，也是誓死效忠莉莉的骑士。但是，它不像我一样能讲话，所以我没跟它说过话。不过，它不是会随便闹事的家伙啊……」



小青呢喃道。



重装骑士之所以大肆闹事，果然是有什么动机吗？



它所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大闹、在公园攻击我……咦？等等，难道重装骑士没有发现我是魔女的子孙？我体内的魔女之血应该很浓才对，毕竟小青很快就察觉我是魔女的子孙。



假设重装骑士明知我的身份却袭击我，那么，它的动机或许可从这方面思考……



「我问你喔，小青，那个重装骑士是什么样的魔女遗产？」



「唔，我刚才不是说过吗？那家伙是宅邸的警卫，能力是迷彩装甲，也就是隐藏自己的形体——正如同它的名字『海市蜃楼』。不过，应该有时间限制。」



「时间限制？」



「那家伙一天最多只能隐藏形体三小时，所以它上街闹事之外的所有时间，应该都躲在这座城市的某处。」



「嗯。我还有一个问题，它强吗？」



「算吧。虽然它不在『Ⅸ』之列，毕竟是第十一号遗产，算是很前面的数字。但是，在我沉睡之前，它似乎被难缠的入侵者打败，让莉莉修复过。好像是因为尽管形体消失了，却被敌人察觉到自己的气息，所以才遭受攻击。」



「简单说来，就是它能够隐藏自己的形体，却无法消除自己的气息？」



根据小青的说法，发动中的魔女遗产会散发一股独特的气息，而且她感应得到那种气息。



「好……我们到了。」



小青沉沉地低语，停下脚步。



我们从公车站出发，走在罕无人迹的坡道上。



经过十几分钟，终于抵达——小小的西洋墓园。



「小青，该不会……」



「嗯，我问过梨央，这里……似乎是莉莉沉眠的地方。」



语毕，小青踏进墓园，信步而行。



看来她好像是在检视墓碑上的名字。



我们两个也加入搜寻的行列，经过数分钟后，真由香大喊：「在这边。」



在墓园的一隅，有一个刻着十字架的小墓碑。



那里——就是魔女的永眠之地。



「……好久不见，莉莉。」



轻声打招呼后，小青伸出小小的手心抚摸墓碑。



「真是的……你真是笨到没药医呢。你好歹是个魔女，应该早一点预知自己的死期嘛。或许你有苦衷吧？可是，都怪你突然说自己快死了，才会害我一直梦到讨厌的梦……」



尽管小青的话听来十分凶狠，但语气透露出满满的关爱，仿佛她正与一个长年陪伴的家人谈天。



莉莉·瓦伦泰。



她将自己的血分给九十九项收藏品，是魔女遗产的创造者。硬要说的话，她其实是所有魔女遗产的母亲。



（——抱歉，真由香。）



我对身旁的堂妹悄声说道。



（刚才那条坡道上不是有自动贩卖机吗？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去买三罐饮料回来？钱我待会儿再给你。）



（咦？可是，哥哥……）



（拜托你。还有，希望你能尽量买久一点，拜托。）



（……我明白了。）



交头接耳完毕，我想真由香应该知道我的用意，毕竟我们可是共同相处了十年，默契绝对没问题。



「唔，什么嘛，你干么把真由香支开？」



小青望着真由香从大门走向围墙的另一端，喃喃说道。



呼……我轻轻吸进一口气，然后吐出。



「因为，要是真由香在——你一定会逼自己忍耐。」



「！」



听完我的话，小青大大地倒抽一口气。



「什么意思！我才不会因为莉莉死了而难过呢！她活了好几百年耶，挂掉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你出生后的这十六年，不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吗？」



「唔……」



小青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陷入沉默。



我想，打从小青在这个时代苏醒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忍耐。比如今天早上，虽然她嘴上猛说魔女的坏话，表情却很悲伤。



她一定是以自己的方法努力挣扎，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的弱点。



然而——



「！」



我的心头一阵刺痛。



总觉得现在的小青就像以前的我。



——就像妈妈刚过世那段时间的我。



「小青。」



因此，我决定将那时听到的话传达给小青。



「当你觉得难过时，不妨稍微依赖一下身边的人。」



「咦……」



「没关系，没有人会在意的。当你难过时、当你痛苦时、当你疼痛时，可以尽量依赖身边的人。所以，你不要再独自承担烦恼。」



「！」



听完我的话，小青用力咬紧下唇，然后大吼：



「啰唆！少自以为是……你懂我的心情吗？你懂失去莉莉……失去家人的那种痛苦吗？像你这种人……少装得一副什么都很懂的样子！」



「我懂啊，至少懂一点点，因为，我妈妈也在我小时候过世了。」



「啊……」



小青仿佛失去言语，默然噤声。我想，她一定是想起我跟她境遇相似这件事。



面对这样的她，我说：



「因此——现在，你应该依靠身边的人。」



「！」



小青小小的手掌紧紧捏住蓝色洋装的裙摆，至今强行隐忍的情绪终于溃堤，眼泛泪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干么讲得那么直接啊！」



「抱歉，因为我是一个不机灵的拥有者。我想，像我这种人，绝不可能取代你的前一个拥有者……也就是魔女。」



「你、你不必说成这样啦……不过……我希望你能听听我要说的话，只要一下子就好。」



「听你说？」



「……嗯。可是，在那之前……你能不能稍微向后转？」



小青的嗓音略显沙哑，如此命令我。



「好。」



我答应她的要求，转身背对她。



刹那间——我的背后传来一股温暖的体温。



小青正从背后紧紧抱着我。



「————」



夕阳之下，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支撑小青那娇小的身躯。



接着，小青微微颤声……说出她的真心话。



「……其实……我本来不相信。」



「不相信？」



「对。今天早上梨央告诉我，莉莉已经死了……其实我原本完全不相信。刚才我也说过，当我以灵柩的型态沉睡时，一直梦见自己孤伶伶地寻找莉莉。可是……我以为只要醒过来，或许事情会不一样。」



「你是说……」



「……嗯。我以为莉莉会活在世上，以为她会在我苏醒时活蹦乱跳地现身。我满脑子想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不是『想』，而是『祈祷』它能成真。」



「…………」



「可是，当我发现以前住过的宅邸已经不在，如今又看见她的墓，也只能相信莉莉早已不在世上……回头想想，以前我跟莉莉老是在吵架，但是，和她共度的每一天都好快乐，因为……莉莉是我的家人。」



小青以极度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猜，她一定将这股对魔女的思念藏在心里很久吧。



现在的小青，看起来好脆弱。



「所以……你必须听我的命令……不对，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请求？」



「好啊。事到如今，有事尽管说吧。」



我回应小青微弱的声音。



结果，小青那双纤细的手臂，将我抱得更紧。



然后，她鼓起所有勇气，颤抖着声音，拼命再拼命地说道——



「请你当我的……家人……」



啊，我终于察觉了。



这大概是今天早上小青没能对我说出口的请求。



「当我和莉莉一起生活时，完全不觉得寂寞……可是这五十年来，我一直做着独自寻找莉莉的梦，所以深深发现……一个人孤伶伶活在世上，是有多么寂寞、多么艰辛……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我现在才明白。」



「…………」



「抱、抱歉，我知道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很强人所难，但是……帮帮我。我也觉得很不甘心……可是，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如果没有人帮我，我连遵守和莉莉之间的约定都办不到。明明……明明这才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小青。」



「所以……求求你！当我的……当我的家人吧！我想完成莉莉的遗愿！而且，我再也不想尝到梦中那种孤独！所以，不要把我……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



尽管抽噎不止，小青仍拼命诉说自己的真心。



这就是深藏在小青心底的不安之真面目。



由于没有任何人能唤醒她，小青在这五十年来，一直孤单地梦见自己在寻找逝去的魔女……寻找自己的家人。



会不会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苏醒后仍感到不安？



难得从恶梦中醒来，万一自己在现实中也变成孤单一人，那该怎么办？她一直惧怕着这件事。



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态度，恐怕只是为了掩饰这股不安，只是在逞强。



此外，好不容易才从恶梦中清醒，她唯一的家人——魔女，却已不在世上……



「…………」



什么封印魔女遗产的苍柩嘛，干么用那么夸张的头衔唬弄人，害我完全无法了解小青。



紧抱着我却仍忐忑不安的小青，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普通女孩啊。



——孤独。



五十年来，小青一直在梦中畏惧着孤独。如今魔女已死，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让她依靠，因此，她才会鼓起勇气请求我。



她就像个普通的女孩，殷殷盼望能和他人建立关系。



「傻瓜，你干么那么不安。」



我如此安慰，想让她稍微安心一些。



「既然已经缔结契约，我就是你的拥有者。再说，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吗？所以，我一定会当你的家人。」



没错，我没办法取代魔女。



但是，我可以成为小青新的家人。既然已经缔结契约，我便能以拥有者、家人的身份，陪在小青身边。



「——」



况且，我总觉得现在这丫头跟我很像。



尽管小青惧怕孤独，仍坚守着与魔女订下的约定……坚守家人的遗愿。同样失去母亲的我，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因此，我不能放着和我如此相似的她不管。



「真……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当我的家人？」



「嗯，那还用说。」



「可是……你真的愿意吗？我才刚跟你认识没多久，而且，我可是魔女遗产耶。所以，我跟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当你的家人！」



我用尽力气嘶吼，希望传达出自己的心意。



「小青，你的确是魔女遗产，但现在的你，跟一般女孩没有两样啊。你是一个因为失去唯一至亲而感到哀伤的……普通女孩。所以，我们来当家人吧。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丢下你一个人。」



「！」



小青用力抱紧我，仿佛正拼命忍耐着什么。



说不定……说不定她在哭。



但是，她不是在撒娇。这一定是表示……她终于接受魔女已死——家人已死的事实。为了努力往前迈进，她才会流下泪水。



人终须一死，这是不变的道理。



正因为如此，留在世上的人才更需要跨越那道障碍，努力往前走。即使跌倒、即使趴在地上爬，为了死去的那个人，为了还活在世上的自己……



「——」



说出这番陈腔滥调的人，居然是我那个老爸，我真不敢置信。当我因为母亲过世而郁郁寡欢时，那个废渣说了刚才那一段话。至少，这些话让我稍稍振作一下。



就算是那种废渣老爸，偶尔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帅气嘛。



「……永别了，莉莉。」



悄声和魔女道别后，小青再度抱紧我的身体。



扑通、扑通！她的心跳，从身后微微传过来。



在这片洒满暮色的墓园中，我静静地竖耳倾听这柔和的旋律。



×××



「……呃、呃……那个……谢、谢谢你！」



夕阳下的西洋墓园。



小青语气十分僵硬地对我道谢，看得出她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哎，关于我抱你的事……你要当作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唷。如、如果真由香或梨央知道……我、我会很害羞……」



「知道啦。好，我们该回去啰。下次，我们再找大家一起来扫墓。」



「……嗯，我想莉莉一定会很开心。那家伙很关心家人喔，只要自己的亲人结婚或过世，她绝对会排除万难抽空露面。」



「排除万难抽空露面……那确实是一个很关心家人的人。」



「她其实是个大笨蛋啦。可是——」



不知怎的，小青的脸颊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