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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第二场(2 / 2)




椿在旧书店找到的杂志上,记录著她所说的话。



「她是在接触歌剧之前就开始唱歌的。后来她偶然看到歌剧的舞台,受到很大的冲击……音乐之美让她理解到过去练习的意义。我读了那则访问,就掉下眼泪。」



椿之所以会为她的话而哭泣,是因为自己也有相同的经验。



第一次看到的公演,舞台是那么光辉灿烂,甚至改变了她的人生。



访问中描述纯粹感动的言语,充满对歌剧的爱与赞美。在世界舞台歌唱的歌手这样的感想,让椿知道她也曾经只是个普通女孩。



「大家一开始都一样。不论是我,或是其他人……所以我也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也能够到达那里。我因为相信,所以一直不愿去正视。」



不知何时开始,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想去看了。



她觉得如果面对逐渐接近的预感,就会无法再唱歌。



实际上,被预感追上的椿的确失去了歌声。



「如果说改变斯特拉塔斯人生的舞台是《茶花女》,对我来说就是《西西里晚祷》。」



闭上眼睛,至今她也能鲜明地回想起来。



她渴望著那道光、那股欣快,那是比聚光灯还要淡而眩目的光线。



「那首〈西西里晚祷〉,就是改变我命运的曲子。新娘看似幸福歌唱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一直想要像那样歌唱,所以我才进入音乐大学,拚命练习……可是在这途中我发现了。」



在背后感觉到的预感日渐逼近,变得越来越庞大。



她依稀察觉到这个预感的真面目,却一直背对著它。



「──我没有成为专业歌手的能力。」



这不是达观,而是现实。



有一天她突然看到自己的道路前方。



即使学了声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歌剧歌手。能够站上专业舞台唱咏叹调的,只有一小撮人。



──而椿发觉到,自己并不属于其中。



这不是有没有努力的问题,也不是程度的问题。



能够超越的人就是能够超越,不能超越的人则永远无法到达那里。为了成为一流的专业歌手,必须填补从外面看好像只有一点点的差距。



然而走这条路的人就会了解,这个距离有多么遥远,有时甚至无法填补。



「一直努力的话,应该也能达到一定的程度。不过我无法承受这个现实。当我知道我没办法变得和那个新娘一样……我就崩溃而逃走了。」



椿因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胃很沉重。



在那场比赛的舞台上,椿被隐约感觉到的预感追上了。她理解到:「即使今天状况绝佳,自己也没有得奖的实力。」「不论如何练习、拋弃一切而努力,还是无法到达那里。」



歌喉、声音,是从出生就一直跟著自己的乐器,也因此,自己比谁都明白它的极限。虽然知道……但椿却不愿面对事实。



「我拜托加奈美替我伴奏,参加那场比赛。我急著想要追上其他同学……可是没想到却在舞台上领悟到这一点。灯光让我晕眩,当我发觉时已经倒在台上。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要一想唱歌就发不出声音──到现在老实说,我好像也很怕强光。」



椿带著苦笑,抬头看录音室的灯光。



即使在记忆中忘记崩溃的事,身体却没有忘记。她失去声音,无意识间便把它当作后来补上的理由。她把不能唱歌的原因归结于失去声音,却不愿面对声音出不来的理由。



「与生俱来的才能,不是称作上天赋予的礼物吗?我觉得那是很残酷的说法……不过,更讨厌的是觉得这种说法残酷的愚蠢的自己。」



譬如加奈美,椿就认为是拥有这项礼物的人。



从以前开始,即使是粗糙的演奏,加奈美也能够吸引人心。她以更高的层次为目标而努力,挣扎多少就能前进多少。她是具有这种力量的人。



──然而自己不是。



当椿发觉到这一点,就感受到几乎晕眩的绝望。



别人拥有,自己却没有。这个差异具有决定性,不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即使羡慕、嫉妒也没有用,自己依旧是没有天赋的人。



这样的现实像岩浆般累积在胃里,持续燃烧感情。她曾经梦想的东西,位在不论如何奔跑都无法到达的远方,而自己永远无法实现梦想。她必须体认到这一点并继续生活。



──也因此,她长久以来不愿意去面对。



她觉得怀抱这种心情的自己是笨蛋。



然而如果不去面对,她就会永远蹲在同一个地方。



「我喜欢唱歌。我原本想要赌上一辈子在这条道路,可是最后却变成这副德性……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接近音乐的资格,是我自己舍弃音乐的。所以我离开学校,想要展开新的生活……」



椿努力忍住一不小心就要掉出来的泪水。她感到全身虚脱,连站著都很难受。



但是椿仍旧以自己的脚站立,望著黑田。



他在椿唱歌的时候,也不曾移开过视线,理所当然地一直注视著椿。



黑田从自己的包包取出指挥棒盒。



「才能的墙壁……如果可以不知道这道墙的存在而生活下去,一定很幸福吧。」



他打开黑色的盒子拿出指挥棒,然后好像透过阳光一般把它举到眼前。



「不过任何事都有更高的境界。不论是哪一个领域,都有许多人会撞到那面墙。能否成为专业的墙……当上之后是否能够持续下去的墙,更不用说成为顶尖专业人士的墙了。吊诡的是,越有能力接近墙壁的人,越会体悟到墙壁之高,发觉到『努力就能实现梦想』其实是谎言。」



「黑田……」



「别摆出那样的表情,羽鸟。我之前也说过,我也曾经同样地做过梦。」



微微苦笑的黑田,或许是想起自己曾经走过的脚印。他的眼神怀念著过去的自己,英俊的脸上好似重叠著满怀希望追逐梦想的少年脸孔。



现在的他眼中虽然没有浓厚的烦闷色彩,但这不代表他尝到的苦恼已经消失了。黑田注意到椿的视线,腼腆地笑了。



「我原本意气昂扬,想要进入国外的管弦乐团……不过我比你更没有说服家人的力量。我了解到现实,明白自己该放弃。」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过坦然的态度反而让人想像到昔日伤痛之深。



他在比椿更早的阶段,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墙壁?想到他从前不得不承受的痛苦,连椿都感到难受。



进入东都大歌剧社之后,椿很羡慕大家能够享受音乐。然而理惠的态度、清河的热诚,对椿来说都太过耀眼。她觉得自己无法像他们那样。



和她相同的,是选择指挥的黑田。



黑田对深锁眉头的椿露出爽朗的笑容。



「别担心,羽鸟,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足。如果没有进入东都大歌剧社,我也不会想要自己来指挥。就算有一天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比现在更早;应该说,就因为走了这条路,才能像这样指挥……这就是我的答案。」



黑田注视著自己的指挥棒。



──他在走到现在这里之前,一定想像过许多可能性。



假设如他所愿踏上小提琴之路会如何?在这所大学进入其他社团会如何?──或者要是放弃音乐,又会如何?



他想像并假设过各种可能性,然后接受了现在的自己。他肯定了面对墙壁时踏上别条道路的自己。



当进入音乐大学的椿空转的时候,他以他自己的方式面对障碍。这个事实让椿有些感动。



他的指挥之所以细心到可怕的程度,是因为他自己尝过挫折,也因此,他不会割舍任何部分﹔他会很有耐心地引导每一个人前进,整合所有人营造出来的厚度,让音乐更加鲜明。



黑田把指挥棒收回盒子,发出「啪」的声音阖上。



「我不是因为自己没越过才这么说,不过我觉得,并不是只有翻越墙壁的人才厉害。翻越墙壁的人之所以受到称赞,是因为那是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成就。即使不断挑战墙壁而毁灭,也没有任何人会给予补偿。」



说这些话时,他看著椿的眼神流露著笨拙的温柔。就如他说过「没有毫无瑕疵的人」,拥有类似伤痕的人一定到处都是。



因此椿必须自己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曾一度陷入混乱、不愿正视而逃跑,但这次她必须替自己找到道路。



「我──」



低垂的眼睑后方,浮现好几个场景。



因为泪水而模糊的舞台、看起来像奇迹的光芒。



首度拿到的教本、教本用到破破烂烂的样子。



去看榜的那一天,和加奈美抱在一起庆祝的模样。



无数的练习、筋疲力竭而睡著的黑暗房间,以及独自一人的沉默。



被强光照射而变黑的记忆……却连结到在东都大歌剧社的日子。



「我在这个社团遇见大家,学到了很多事情。」



从每日的练习到舞台制作,忙碌匆促的每一天,令她感到非常快乐。



她可以想像自己在几年后,仍旧会与人接触,抬起头继续走下去。



「我是没办法翻越墙壁的人。不仅如此,我还胆小到想要忘记自己曾经逃离墙壁。」



当她碰触到苦涩的记忆,还是会感到心情沉重。至今在她内心某个角落,仍旧畏惧著吞噬一切的聚光灯强光。她畏惧因为没有才能而被拋下的事实,以及舞台上的孤独。



「可是我还是热爱歌唱。即使知道梦想无法实现、自己没有接近音乐的资格……我还是想要唱。」



椿直视黑田。



如果只是想起逃跑的事实,自己大概仍旧无法歌唱。



她一定会为自己感到羞耻,无法前往任何地方,一直停留在原地。就如学园祭那天,她只能拖著沉重的脚步。



然而她看到黑田的指挥。



不拋弃任何部分、全数捞起并予以引导──他这样的姿态吸引了椿。



她看到众人一起创造的舞台,自己也想要成为其中一份子。



就算音乐不需要自己,自己仍旧需要音乐。即使不是一小撮特别的人也没关系。她要唱出自己喜爱的歌。



椿把双手并拢在身体前方,深深鞠躬。



「所以,总监督,请让我在你的指挥之下唱歌。」



即使无法成为专业歌手也没关系。



不论在哪里、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她仍旧想要一辈子与歌共存。



这就是椿的回答。她终于达到这样的纯真。



她屏住呼吸,等候黑田的回答。



经过几秒的沉默,他发出苦笑。



「你总算做出结论了,我还担心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那么……」



「不过我的要求很多喔。」



「啊,这个我知道。」



「羽鸟,你……」



椿迅速的回答让黑田摆出一张苦瓜脸。难不成他只是在开玩笑才这么说的?椿连忙补充:



「没、没关系。我面对比较严厉的人反而比较安心……啊,不是这个意思。你已经够仔细跟体贴了。第一首曲子还花了一小时……」



「你是在挖苦我吗?」



「不、不是的!我是指,你就像大家的妈妈一样……」



「妈妈……」



「……对不起。」



椿觉得自己越说越自掘坟墓。



看著椿垂下肩膀叹气,黑田稍稍笑出来。



「先不管我的事,你既然喜欢唱歌,就用喜欢的方式来唱吧。几千年来大家都是这样,音乐才会一直流传到现在吧?应该不是『有没有资格接近音乐』这种狭隘的问题。」



他伸手从包包取出厚厚的总谱。这份总谱不同于椿手中的歌唱谱,记载著歌曲和管弦乐的一切,可说是浩瀚音乐史中的一块碎片。



──不是《蝙蝠》,而是别的歌剧总谱。



看到标题,椿屏住呼吸。



「黑田,你为什么会有那个……」



「你唱给我听之后,接下来就要去找那位好朋友吧?」



翻旧的乐谱上到处都夹著便利贴。



这本总谱不是一朝一夕变成这样的。他一定钻研这部作品好几年了。椿看到自己非常熟悉的剧目,哑口无言。



拿著总谱的年轻指挥露出微笑。



「所以不需要太逼自己,只要享受乐趣就行了。」



把歌唱与音乐当作乐趣而生活。



把它当作自己人生的一部分,继续生活。



有一天,或许又会遇到被绝望或嫉妒打倒的日子。也许会因为想回到原来的路上而后悔不已。接著或许会再度体认到自己没有才能。



但她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每个人想必都是和这样的伤痕共存而生活的。



即使如此,还是爱著自己喜欢的东西,想要一同生活下去。



椿泪湿的眼睛明确地看著前方。



「谢谢你……我会努力。」



她的声音毫无迷惘地传达出去,此刻她只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舒适。